【篇一:杨家埠木版年画】
风刮着窗子嗡嗡的响,那玻璃窗子不断颤瑟,这个寒冬腊月天,风格外的大,又格外的猛,道上却冷清清的,没个人影。屋里的炭盆子烧得极旺,炭烧得透红铮亮,暖和和的,连窗子上都挂了一层密密的水汽。杨秀琴不急不忙得打扫着供桌,从炕头的大橱里轻轻地拿出一个小木匣子,用鸡毛掸子轻轻地拂匣上的灰尘。那匣子古色古香的,四周又镶了一层金边,做工极细。一把银锁紧紧咬住匣口,放在供桌正中央。转身又“正当正当”,扑棱扑棱两手,回到炕头上包饺子了。
炕头上的年画,色彩鲜艳,饱满的石榴咧着大嘴,还有那大胖小子,喜庆的很。这幅画出自杨秀琴之手,她没读过什么书,自十八岁嫁到杨家,便随着夫家做年画,一做就是六十年。如今她也是古稀老人了,但头发仍旧油黑锃亮,腰板硬朗的很,黝黑干瘦的小身板,双手皲裂的似那龟壳,爬满了一层厚茧,夹着那整年洗不出的青色、红色。
杨家埠兴于制年画,鼎盛的时候那可有百十家画号、百余种画风,可谓“家家会点染,户户善丹青”。而杨秀琴专攻神话传奇,画风泼辣、夸张,画作丰满、干练,颇有狠劲!什么《水浒传》、《帝王图》、《西游记》都是她的拿手之作,尤其是她制作的门神,栩栩如生。将其糊贴在大门,就像真的一样,好似真能让那些心术不正的人退避三尺。十里八乡的人,逢年过节的时候都会赶来求幅门神图,名气在这杨家埠中可是响当当,年年皆是供不应求。
朽稿、正稿、调色、夹纸、兑版、正色,几千几万次的操作,每个步骤早就已经烂熟于心,她也不图什么名气、钱利,她制年画也是图个喜庆、痛快,一个行当,干了一辈子也就扔不下了。草长莺飞,鸢飞天穹,屋里的年画一摞压着一摞,这年景似很少有人来买年画了,而她仍用那柳木炭和香灰轻轻的朽稿,整日琢磨着时年的画样,一年也不过制个一万来张。
她忽的想到村外面刚装的那个大铁皮盒子,“突突”不到一天,也能自个印个几万来张,那画色彩更艳明,人物更饱满,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不用反复的手印,自然销的也更好。
“那铁壳子比个人还厉害哪!”她不禁噗嗤笑了出来。
虽买年画的人少了,但她的名气仍然很响。区里的、市里的,甚至省城的记者,一波一波的前来采访她,一口一个老师长老师短地采访,也有不少慕名而来求画的。
“贴哪哩?炕头上还是大门上?”她仍习惯地问。
“不不,老师这画要放在玻璃框里当艺术品,做展览用的。”她们不禁笑起来。
“放玻璃框里,当艺术品,这年画也能当艺术品?”她哼哧一声笑了起来,赶忙去屋里取了年画出来。
前几年,这年画摇身一变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号更加响亮。那村埠里灰满蛛布的老作坊,又敞亮一新了。那木桌、木板刷着一层油光锃亮的亮漆,四处都是那香的味儿。东西撺掇齐了,可做年画的老工艺人已然不多了,她仍旧静静地在那小屋子用那柳灰、香灰轻轻地朽稿,琢磨着时年画样,一如既往。
不少公司聘她做技术顾问,让她教人手工年画。她踌躇了,心想:“这老祖宗的东西能传给别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呀!”她想传给她女儿,可是女儿争气,留学美国,几年也不回家一趟,不稀得去做年画,去当个手工艺人。她更不乐意去教那些钱迷儿,那些人满心里想的是利而不是画,但她又不想让这门手艺失传,便狠了狠心私下单收了个十八岁的女娃,叫“明传承”。
杨秀琴初见传承时,圆脸眼明,似有光照。脑中便浮现出年画上的福娃娃,怀抱鲤鱼,手拿莲花,童颜佛身,戏姿武架,心中十分欢喜,一眼就瞧准了这个乡间女娃,像有缘分牵引似地拉起了传承的手,问道“跟我学画可好?”传承点点头,眼中露出坚定的目光,随着杨秀琴进了门……这闺女也争气,没出两三年,这年画的风格、色彩便颇有曲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杨秀琴欣慰地笑了笑。
咕嘟,咕嘟,大锅里的水热得冒泡,在锅里雀跃。
“传承,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屋外头冷!”杨秀琴连忙喊叫。
她瞥了眼桌上木匣子,紧紧握着传承的手,轻轻地合在那木匣子上。
“师傅—”传承明白了什么,噗通跪在供桌前。
“使不得,使不得。”杨秀琴连忙扶起她。
“跪下干啥,快起来,这个匣子,本就是老辈儿传下来的,你争气,我老了,干不动了,传给你!”杨秀琴将匣子轻轻地放在传承手上。
匣子里不过是帖字和十帖年画,而最新的该是她最擅长的《水浒传》,最上面的一层纸上歪扭地写着四个字:“传承”“归源”。
咕嘟,咕嘟,大锅里冒着水汽,杨秀琴捞起一碗饺子,正正当当地放在供桌的中央,红烛映着中堂,明亮,条墨正格中工工整整地写着九个名字。杨秀琴上了三炷香,又揖了三揖,大锅水汽氤氲,香烛烟袅袅飘溢,盈斥着整个屋子。水雾中,烛光仍旧闪烁,杨秀琴回头盼了一眼,她忽地觉得,那炕头的大胖小子,白白胖胖的,好像咧着嘴朝她笑呢,杨秀琴顿了顿,噗嗤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