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一:梨花殇】
又落雪了,树枝上,屋檐上,地面上都厚厚的一层。突然的,就想起了我的那些老朋友们——在这个时刻,它们该有多美?心,忽然疼了。想被谁狠狠的攥了一把,生疼生疼的,呼吸都不顺畅。不知为何,眼前有些朦胧,有些迷茫,感觉漫天的雪都成了梨花在飞舞着……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第一次听到这两句诗的时候,便有种清风霁月之感。那该是怎样的晚春啊——花枝疏斜明朗、轻倚朱红宫墙,院门紧闭却阻不了暮春的脚步、挡不住愁思万般的心。风一吹,满树梨花纷纷而落,缓慢、优雅、低沉,若旋开裙裾独舞的女子。一把铁锁,锁住了深宫的风情万种和脉脉瞳眸。那着素衣的女子可能正坐在廊下,满地雪白梨花映入她澄澈忧伤的眸。远处,落满了梨花的秋千孤零零的寂寂垂着,弦月微斜。
那梨花本应是极美极明艳的,却因哀怨惹了愁绪和凄凉。我记忆中的梨花是温暖的,宛若单纯的孩童,宛若那孩童秋水般的眸子。只一眼,便满心欢喜。
十七年前的我,是特别自豪的。每次看到文章、电影、图片上的梨花我都感觉特别幸福——我也有梨花啊,满满三树哪!我也是有梨花的人啊,何须艳羡他人?
那走过我童年的梨花颤巍巍开满枝,梨树种在我家院子里。庭院不大不小,三株梨树在阶前一字排开刚好。东边那株高挑舒朗若冰清玉洁的仙子,中间那株枝叶繁茂若“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少女,西边倚墙的那株端庄娴雅若大家闺秀。我是独生子女,同龄小朋友都住得远,家中只有我一人。它们,都是我的小伙伴们。
初春,静待冰雪消融,梨树便露出它那湿润的铁黑色瘦枝。它小小的芽蕾在春日“食天地日月之英”,灰黑色的叶蕾渐渐吐出嫩红的芽叶,在铁黑的枝上映着残雪若小小的火炬。雪渐渐消了,花蕾抬头轻启唇,又一片“新雪”落满枝头。花苞轻轻绽开,薄如蝉翼白若雪的花瓣缓缓舒展开了腰身。闭上眼,静下心,都能听到满院梨花绽放发出的“簌簌”声响。在那融暖的阳光下,我和它们一起缓缓绽放。
花终究是全开了。花盏盛满了春日的阳光,朵朵梨花慵懒的靠在枝头,雪白的颜色被打上了暖黄的色调。你看着那些梨花,那些梨花也看着你。那么纯洁无暇,若不谙世事的孩子,一眼,便千年。水润的粉红色花蕊点缀在白盏里,带着调皮的小美好。蜜蜂也在沉寂了一冬后出动了,围着梨树打转起舞。七八岁的我走在树下,刚刚能够到最低的树枝处,白色的花瓣落了我满身。周围喧喧嚷嚷的,煞是热闹。
或许有雨来,包含雨水的梨花垂着头,雅致的让人想起唐寅的仕女图,让人想起杨贵妃那“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模样。整个世界仿佛都是流动的——白的花和绿的芽蕾在雨中缓缓流淌。
到了蔷薇花开的时节,梨花开始凋落。风一吹,花瓣便挣脱了梨树而去,在晴空下纷飞成一只只白蝶,发出“沙沙”的声音。叶子渐密,梨子渐长,绿意渐浓了。夏日即将到来。我蹲在梨树的浓荫下,看着蚂蚁们排成行一队队的攀爬向树的冠部。苍黑色的梨树干上,小小的蚂蚁宛若持枪拿戟的士兵,秩序井然。孩童时的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它们,有时皮的用水枪冲散下它们的队形,再凝神看着它们慢慢聚合。有风吹来,树叶微摇,残留的几点白色花瓣在绿荫里轻轻摇曳。
天气渐渐炎热了。正午时分,外面传来卖冰棍小贩沙哑的吆喝声——“冰棍欸,五毛钱一支嘞!”。那一声声吆喝呼唤着孩子们梦的渴望。那声音和蝉声交织在一起,带着夏日特有的触感。那清凉的带着甜丝丝的冰棍,那烈日浓荫下忙碌的蚂蚁,那两颗老杨树中央的秋千……浸满了我童年的记忆。
春去夏来,秋日又悄然而至。白云苍狗,连卖冰棍的小贩都渐渐被超市所替代了,我已不能继续在梨树树枝最低处行走自如了。我渐渐的远离了家,去了别的城,别的地方。我的世界里渐渐充满了朋友的欢声笑语和一摞摞练习题。而我的老朋友们,还在家里轮回春秋。它们依然春时开花、夏时结果、秋时丰收、冬时沉眠。四季打不断它们的老去,也打不断我的成长。我已经有太久没在认真注视它们了——就像交叉线,过了那个节点,我们越离越远。
当燕子来了又走,当蝉声渐渐消匿,当满树金黄的梨叶又被呼啸而来的北风撕扯下了树枝,当冬天的童谣又落满了北方,梨树静默——静默的等待着下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
可再也不会有下一个春天了,那三株梨树在这个冬日便站成了永恒——那在我记忆中存在了十七年的梨树终是倒了。我看着那三株梨树以前站立的地方,看着它们根部的伤痕,心里感觉莫名失了些东西,空落落的。梨树被砍后的第二天下起了雪,满院子的白雪掩盖了梨树根部的伤口,掩盖了锯末和锯末散发的最后一点清香。
我想,那梨树若是还站在那,落了满枝白雪,定是岑参所道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象。可惜,前十七年,我并未珍惜细看。如今,那来自南方的温暖的风又吹了起来,阳光又温暖明媚了起来,那梨树却再也赴不了花期的约。
我也成了羡慕别人家梨树的人了,也成了幻想自己也有一树梨花的人了。
我的梨树和我那已逝去的童年,终也染了些许凉。然而,即便是那梨树还立在那里,我的羽翼也已丰满,也要向着我夜以继日的那远方离地起飞。
梨花殇,凉而彻骨,是对过去的挥别,是对前方的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