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他,他不爱他。
他五十多岁,想跟扁担一样瘦长,满脸的沟壑也抹不去他当年的刚毅。他,十八岁,齐鲁大地上的儒人,长成了东北汉子的魁梧雄壮。他们,是一对父子,一对熟悉又陌生的父子。
多年前,他抱着他,喜滋滋地注视他牙齿的新鲜萌动,拍打很柔,脚步很轻。他最爱轻俯身子,用硬硬的胡茬儿扎他的小脸,他总会咯咯地笑,笑到他脸上,满是幸福的柔光。生命充满着浅浅的幸福,平淡而又让人羡慕的平行前进。
上帝是顽皮的,他在转盘里撒下一大把钢珠,在转盘没有停下来之前,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那是一个燥热的夏天,他为了与人争夺一块晒麦子的地方,被一群人狠狠的踹倒在晒得很烫的僵硬的水泥地上,一根根棍子伴着咆哮落在背上,腰上,腿上。
我们的生活充满了一千零一种未知的可能,一个细微的地方都有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庆幸的是,他没死,并且,还能动。但他留下了后遗症--能自己走路,只不过是秧歌似得步伐螃蟹似的前进。在别人悲悯同情的目光中,他笑了,绝望地笑了。
他静静地坐在他们一起种的小树下,想了很久。风吹过茂密的树叶,发出沙沙声,像是有一整座沙漠从头顶卷过。无边无际流动的沙子,埋葬了痛苦,带走了绝望。是啊,他还有他,那个小小的,需要自己的他。为了他,他必须活下去,擦干泪,微笑着,坚强地活下去。
他无法再回到原来的工厂,无法再承受体力劳动。但生活总是要继续,为了他,他学会包包子。每天天不亮他热好饭就用三轮车载着昨晚准备好的材料前往集市。临走前,他看着他那睡熟中柔嫩的脸庞,心中便有了动力。她的双腿无法一直用力,因此,他走不了几百米,便要停下来歇一会。漆黑寒冷的冬夜,他豆大的汗珠随着刺骨的寒风,悄悄落在冻裂的大地上。他自己揉面,自己调馅,自己劈柴,自己蒸包子。温柔的火光映在他消瘦的脸庞上,映出他想象的、美好的未来。一天下来,他的收入颇丰,他高兴地给小小的他买各种东西,让他过和同龄孩子一样的生活,他尽其所能把最好的都给他,他把生活的艰苦藏在自己心中,让自己扛,只让自己懂,一切总算走上了正轨,生活平稳,他向前方驶去。
但上帝缺不想这样。他想要一个人输,就要他输得彻彻底底,血本无归。潮湿寒冷的冬夜,他的病情发作。就像把一堆沾满剧毒汁液的钢针洒在骨头缝隙里,夹杂着千万只蛊虫的撕咬。腐蚀着,折磨着,吞噬着他仅有的信念。寒风呼啸着撕裂空气,狠狠的撞击窗户,伴着他痛不欲生的嗥叫。就这样,他学会了用酒精来麻痹自己。他不想再坚持下去,也无法再坚持下去。他每天与酒为伴,不思进取,颓废萎靡,成为一句麻木的行尸走肉。
喝醉了酒,他便摔杯子,砸窗户,玻璃产品更新换代了好几次。没人能劝得住,没人能招架得住。就这样任他扔,任他摔。累了,他也就消停了。常了,他也就习惯了。唯独小小的他,蜷缩在黑暗的墙角,如同一只即将被宰割的动物惶恐的看着他,那个疼爱自己又让自己心疼的他。他被打,被骂,未成熟的心里充满黑暗。他开始瞧不起他,痛恨他,他不再与他多说一句话。那段稚嫩的童心萌发的懂事让他踩着板凳给他做饭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一切都被取这残酷的命运无情的摧毁了。
后来,他老了,白发点点星星出现在头上。他终于清醒过来,不再暴躁,不再糜烂,想要弥补一切,但是,一切都晚了。他十二岁那年,被人从高处推下摔伤了腿。自己行动不便的他每天用残疾的双腿等着破旧的三轮车接他上学,两人一起沉默地经过小胡同坎坷不平的路,他十六岁那年,自己认了干亲。干亲每天都来他家吃饭,他扭曲着双腿借钱来招待他们,只为保护他那受过伤害的,卑微的自尊心;他初中毕业了,不愿再去上学,自己在家养鸡鸭鹅兔。他每天清早出去割草,捡菜叶,喂肥了鸡鸭,养胖了鹅兔。但那颗被他亲手刺破的心,却再也没有膨胀起来。他们没有任何交集,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们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他们曾使彼此的生命缤纷灿烂,现在只剩年老体弱的他孤独的在那颗冷漠麻木的心里上演着一场又一场没人回应的独角戏。
又过了几年,他更高更壮了,他更老更弱了。他不再出门,每天呆在家里,守着那份小小的彩色电视,那是他和她一起买回来的,用了这么多年也没坏过。但彼此的心里,却又什么东西坏了再也无法弥补,再也回不到属于他们的美好曾经。
他终于开始和他说话了,但是嘲讽,是训斥,是呵责,甚至是肢体语言——他结实,强有力的拳头。他最终把他打进了医院,鲜红的血,滴了一路。他含着泪打了报警电话,亲手将那份爱割舍。他孤苦无依的躺在床上,老泪纵横,悔恨过去,他狂傲不羁地坐在拘留所里咬牙切齿,痛恨未来。
一切都那么戏剧化,一切都那么荒唐可笑。警笛呜鸣声中,那份血统于水的亲情被撕扯,被碾压,被无情的人扔进黑暗、封闭的未知空间。、有人说,他属狗,他属老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俩本来就不和。有人说,每天都和一个醉醺醺,没出息的人在一起,我也会烦躁,会很。但是,他为他付出了那么多,承担了那么多,他终究还是爱他的。是啊,他爱他。
他的生命曾因为有他而流光溢彩,只不过,现在一切已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