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不过是一条小巷,不过是我每日必经的小巷。
其实,那条巷子并不叫西巷,只不过是我某日随兴而给它起的名字。虽然北方大多称其为胡同,我却独爱“巷”其字,而至于“西”字,也不过是觉得读来颇为顺口罢了。
西巷不过二三十米长、两米宽而已,两旁是四米高的红砖房,地上也不过泥地嵌着青砖,坑坑洼洼的,极不好走。巷子尽头曾是步行街南北向的两层小楼,终年不见天日,而今铅华褪尽,一面薄薄的自家砌起的小泥砖墙替代了那旧了许久的红砖楼。巷子里头共六户人家,而那面小泥砖墙却把巷尾那户人家生生隔了出去。
西巷里沿着墙根生出了许多的野花野草。夏日雨后甚至生得出青苔,而花,不过两种:一种是蒲公英,黄色的小花开的热热闹闹,总让我想起黄澄澄的向日葵;另一种是不知名的紫白色小花,其茎生的细长,叶子也是一副窄窄的刻薄相,便唯有顶上那一朵极柔软的小花显出一些清婉。刚入西巷,呛人的冬的肃杀之气便夹杂着泥土冻僵的味道涌入鼻腔;向前走一步,春日大驾光临,草的馨香与花瓣的甜腻糅合了泥土的芬芳萦绕身旁,清新鲜美;而后步入喧嚣的夏日,午后蝉声焦躁,西巷显得尤为慵懒,满目都是沉寂在阴影里的热气。房檐下蜂窝里的蜂和憩在花蕊里的蝴蝶,带着浓重的花粉香铺满了整个西巷。站在巷尾向巷头望去,秋风着一袭彩衣,背上洒着金长发踏入褪去了青苔的西巷,蒲公英的茎梗上还顶着几根白毛,紫花却早已泛黄,零落成泥落在了青砖旁。巷尾的空气里,满满的是秋日的泪和干涸的泥土香。这西巷的四季全落在了那草木中。
西巷里的月光在四季里也极不相同。夏的月光荧荧发蓝,秋的月光带着浅黄色的边儿,冬的月光最为明亮,而春日里的西巷是浓稠到化不开的黑,月亮在墨色的天幕上依稀露出斑驳的被吃掉的黑洞,月光淡淡的照不到巷口那朵蒲公英。
我在这西巷里活了十八年,从来都觉得这西巷不过是一条小巷,不过是我每日必经的小巷。
二
那却不是一条小巷,我再也踏不进那段琉璃般的时光。
走入西巷,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童真时代:穿着缀花的白球鞋,手持一根老冰棍,向巷子深处的家奔去,细软的短发在红砖青苔中一蹦一跳,好不活泼。
巷口第一户人家曾住着一对老夫妻,慈眉善目,衣着朴素。每到盛夏之夜,老两口都会搬了躺椅在巷口乘凉。他们总穿着一样的肥肥大大白背心,在黑夜里颇为扎眼。直到现在,每夜我下了晚自习骑车回到巷口,仍会感到那里有几把蒲扇在拂动微风。他们家有一口机井,那是我们小伙伴们炎炎夏季里的乐园,而老婆婆从不因扰了她的午觉而恼怒。
巷尾最后一家同样住着一对老夫妻。老妻身躯胖大,嗓门洪亮;老夫高大健朗,皮肤黝黑。与巷口那家相敬如宾的夫妇不同,他俩经常吵架,感情却越吵越好。他家养过一条“哈士奇”,白白的肚皮上覆盖着雪白雪白的毛,褐色的圆眼睛总是水汪汪的,还总是一脸笑意地歪着头看你,好不可爱……可惜可惜,后来那狗不知怎么地就死了,再不能冲我吐着舌头笑了。
这西巷里曾经有许多我的小伙伴,我们玩家家,和泥巴,砸“草药”……所谓“草药”,不过是西巷里从生的杂草。我们常寻一块干净平整的青砖,择几片饱满多汁的绿叶放在青砖上,再寻一块平整趁手的石头用来砸“草药”。这是需要技巧的,若是用力过猛或是频率太快,叶液会四处飞溅,溅到衣服上不易洗,溅到脸上会很狼狈。这游戏磨人得很,我们常常是上午砸了下午接着砸,弄得整个西巷都溢满了青草味。和我一起砸“草药”的伙伴大都比我大,玩游戏时也多是让着我。这些让我崇敬了许久的哥哥姐姐们如今都已散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奔波,闯荡——别问我怎么知道的,这都是西巷告诉我的。
我在这西巷长到十八岁,最终发现那却不是一条小巷。我再也踏不进那段琉璃般的时光。
三
月亮终会归于湖心,闲云终将奔向野鹤,我终将会步入你。
我背着行囊带着杭州的尘埃重新回到你的怀抱,终于心安。
高三了,我对你说,你却不做声;我闭了眼,带着不知所措的绝望,你依旧无声;再次睁眼,却是另一番光景。
我看到一岁的我扶着墙壁蹒跚学步,你望着我,默不作声;我看到三岁的我被推倒后坐在青砖上哇哇大哭,你望着我,默不作声;我看到五岁的我牵了新认识的小伙伴的手在巷子里飞奔,你望着我,默不作声;我看到七岁的我抱着小狗坐在家门口,听着屋内爸妈的争吵,你望着我,默不作声;我看到九岁的我手拿不及格的试卷在巷子口徘徊,你望着我,默不作声;我看到十一岁的我紧握广播稿一遍又一遍的试读,不小心踩到石头上跌倒,你望着我,默不作声;我看到十三岁的我怀揣着作家梦跑向书店,你望着我,默不作声;我看到十五岁的我哭得不能自已,挥泪告别初中,你望着我,默不作声;我看到十七岁的我丢掉了那只钢笔,顺便也丢掉了那个作家梦,你望着我,默不作声……十八岁的我站在巷口,茫然无措,不知未来的路通向何方,你望着我,就像过去那六千多个日日夜夜,默不作声,我却忽然懂了。
我用手指轻抚你的身体,却不小心碰下了几片青色的砖皮,忽然想起了那年夏天的那场暴雨,你好像就是在那场雨中衰老的,渐渐地,如同夕阳西沉般地老去了,哦,我的西巷!
我整了整行囊继续前行,在你的凝望中,在你的默不作声里。你说,走吧,走吧,最好再不要回来。我说,不要,不要,再陪一陪我,即便你的身子如此冰冷,即便你就要朽掉。
傻瓜,月亮终会归于湖心,闲云终将奔向野鹤,而我,阅尽千帆后,终将步入你。哦,我的西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