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想要再抱抱你,要紧紧的。——题记
盘腿坐在落地窗前,靠着墙,身旁是很高很大的落地窗,外面很安静,只有暖暖的阳光隐约地渗进来,悄悄洒在身上。
这里是南方,一个古朴沉郁的城市。
暗淡陈旧的砖墙,透出一丝丝荒凉,一点点慵懒。阳台上的白色茉莉,小小柔软的花朵,在暮色中有了褐色的枯萎痕迹,就好像时光在心底留下的纹路,黯然的。
突然,我想起了她,那个身影是那么熟悉,那么清晰,她午后长长的头发,还有她望着我时淡漠的神情。
时光之前,她是如南方一般的女子,温柔静谧,明媚清亮,而时光之后,她变了,变得不可捉摸,孤单。但在我的世界里,总会有她的一座城,一座百花蔓绕永不逝去的古城。
我静静地坐着。闭上眼睛想要想明白些什么,现在的我才二十一岁啊。终于,我的手指轻轻地触及到我的眼眶,那里湿而冰凉。
她的旧照片被摊开在地上,那么多那么多。照片上的人有长长的直发和刘海,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和年轻的面容。上大学的她是个大姑娘,爱拍照爱笑也爱闹,在人群中唯有她是最温和的,也只有她是看上去最美最快乐最自然的。年轻的她穿着漂亮的衣服,带大框眼镜,性格张扬,有很多朋友,很多事要做。
可是这些照片太刺眼,寥寥的,像我印在玻璃窗上的脸。有些事情在劫难逃,真的已经够了,受够了。
天空真蓝,她说,像一片天鹅绒。那时的她快乐,幸福,充满诗意。整个夏天,她总会穿着牛仔裤和白色麻编凉鞋,她会去试一条不适合她的丝绸裙子,把它裹在身上转来转去,问我好不好看。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们从漫天飞雪的北方,像候鸟迁徙一样,选择了南方。
刚下飞机的那一刻,雨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敲打在行李箱上,她的脸一直僵硬,她说,这是一种解脱。
她告诉我,我是个不需要幸福的人。要幸福就要付出,可是一旦付出,就罪孽深重。
小时候的我是个沉默的孩子,一个沉默无语的孩子会带来恐惧。我喜欢花朵,喜欢把它们的花瓣一片片撕扯下来,留下指甲的掐痕,把它们揉成汁水,我不会明白为什么它们没有血液,它们又是否会有陡然的疼痛。她说我很像她,我适合在她身边,陪她孤独。
跟着她走在灯火阑珊的南方街头,她的手指很长,手心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纹路,上面写着一些夭折和意外。那样孤独的一个人,雪白的牙齿,悲凉的面容,眼睛幽蓝。
南方的夜悄无声息,她叨着烟,用涂着腥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弹掉一截烟灰,火焰照亮她脸上漆黑的眉色和睫毛,一闪而过。
她用黯淡的眼神看着我,把我当成同龄人。她说,很多事情不需要预测,预测会带来犹豫,心里会恐惧。是的,当初的她是就是喜欢预测,然后犹豫。她爱的那个男人还是离开了她,留下了罪孽深重的我,她会恨我。她掀开她的大衣紧紧地包裹住自己的头,她在发抖。那时的我已经长大很多,于是我挪过去搂住了她的肩头,瘦弱的她,骨头硌得我生疼,她一声不吭地维持着这个姿势,然后发出动物般痛苦的呜咽。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地上的泥土湿了一片,那么多的泪滴答着,像是我们刚来南方的那场雨,也是那么多,也在滴答着,都在滴答着。
也许是我跟他认识的地点和时间不对,她孤单地抬头,眼前这个南方小城,在眼前模糊起来,它好像在说:“生活是无法选择的。”
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人。
我每天都会去一个名叫樱桃的小酒吧调酒,她画着浓浓的眼影,血红的唇,披着摇曳及腰的长卷发,跟在我的身后。她会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调酒,再一杯又杯地将酒一口饮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工资只能艰难地维持着两个人的生活,有的时候甚至连吃碗泡面都成了一种奢侈。可是,她会很开心,醉酒后的她会大声地笑,会忘记那个曾经伤害过她的他,会抱着我,婴儿般沉沉睡去。
她很喜欢长裙,丝质的,珠片的,条纹的,碎花的,斑点的,不同国风的……她把所有的长裙都挂起来,衣柜里挂不下的就用一根绳子晾在客厅里,小小的出租房抬头低头全是五颜六色的长裙在飘飞。在无聊时,她会一条又一条地试穿它们。她是美丽的女子,可是在她最美的时候,她爱的男人不在她身边。那个男人是什么样的,她没有告诉过我,可是我知道,他曾经喜欢她穿长裙的样子。他给过她无法遗忘的记忆,除了允诺。
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日子过得平淡如水。慢慢地,她变了。她告诉我:要学会坚强,至少我还有你。这句话轻轻地,却深入我心,她给我一个生疏的笑,还是那么美。她努力变得坚强,掩盖掉所有的痛,可还是会不时地发呆,抽烟,一个人在角落里落寞。我知道,她在努力,在挣扎着要冲出痛苦,她不会是一个好母亲,但这就够了。
我努力地寻找工作,一份工作这太少。可是我不似那些南方的女子,她们笑起来总是清亮的,明眸皓齿的样子,而我天生习惯沉默。碰壁很多,可我从未放弃,我知道家里还有个她,她伤痕累累,她强装笑颜,她需要我。没错,这确实又是她告诉我的:不要放弃。她也爱我。
本以为这真的是一种解脱,本以为南方是疗伤的静谧之所,日子以后都会这样平静地过,本以为世界很大,无缘人之间再也不会擦肩而过。可直到那一天。
灰蒙蒙的天空,刚下过一场细雨,整座南方小城被朦胧的雾环绕,一切都被覆盖着。她跟我走在街上,撑着伞,她学会了温柔地笑。突然,她停了下来,撑着伞摇摆着砸到了水泥地上,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可置信的表情在脸上僵滞住了。我急忙上前扶住她,像是突然就失去了支撑,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倒在我身上,她抬起手。惊恐地指着前方的一个男人,是他!你看见了吗!是他!我抬头,见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正从一家公司大门走出,被一群人簇拥着,钻入了一辆豪华轿车。原来他是这样光芒四射,魅力十足的人。难怪他会让她念念不忘。难怪他留下的伤痛会让她久久无法痊愈。
突然发现,一个女人的苍老是从她失去期待以后发生的,曾经想象过的一切在发生的同时开始失去。
就在一瞬间,一切都变得了不一样了。风吹散她的长发,她发出恐惧的叫声,她的眼泪飘落在大风中。压抑了那么久,终于不可扼制地爆发了。
她哭叫着冲向正在启动的汽车,一路追着,哭喊着,最后颓然摔倒在地。我跑过去,双手用力捂住她的眼睛。她昏了过去,像是一个累极了的孩子睡着了一般,仿佛一切那么平静。
这是第二次我见到她哭,她是真的累了。
可是不久,她疯了。她发狂的那个夜晚,下着大雨,她把我赶出房子,大雨倾盆而下,我捂着脸,泪和着雨从指缝间流出,心真的好痛。
我花了很长时间来调整情绪,差点把自己也变成她那种无助的样子。每次见到她都会有不一样的情形,有时她会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她最喜欢的长裙,有时她会一根一根地抽烟,头发几天都不洗,杂乱枯萎,眼珠深深地陷入眼眶,幽蓝的眼睛黯淡无神,还有的时候她会令我恐惧。那一次我推门进屋,看到了躺在白色瓷砖地上的她,用烟头把一条灰绿绿色剌绣飞纱长裙烫得满是小孔,她显得那么平静,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不哭不笑不说话。突然地,她抬头盯着我,眼神如一根细针,扎过我的眼里,刺进我的心里,让我颤栗。
沉默,沉默。
我多么想结束这样的生活,可是我不能,她需要我,现在我是她唯一的亲人,朋友,她不会伤害我,她教会了我很多。虽然很痛,但是我爱她,她爱我。
几乎每天都是在噩梦中度过,想起以前开心快乐的她,揪心的感受有谁会懂。有的时候一出神就是几个小时,会担心她一个人在家会沦陷成什么样子,我一点也不想遗忘她,她像一个朋友一样对我暴露出她所有的孤独与绝望。她曾经想要坚强,想要逃脱,想要重新快乐起来,可是宿命让她失去支撑,她就像一朵花,被时间的手指掐出印痕,揉成汁水,抽空了灵魂,再不可思议地衰老,迷失,枯萎。
那一天,她打电话给我,我按下接听键后什么也听不到,话筒的另一边是可怕的宁静。我紧张地握紧了话筒,恐惧一阵又一阵地袭来,我冲出了工作间,人群涌入电梯门口,我的腰被一个扛箱子的搬运工狠狠地撞了一下,剧痛一下子炸开,我开始歇斯底里的尖叫,让开!让开!一路上狂奔,我一点都哭不出来,眼睛被风吹得干涩,脑海中无数画面飞速闪过。我跑上楼梯,钥匙插了几次才插入锁眼中,猛地扭开门,冲入房间。
又是这样惨白的白色瓷砖,她穿着一身火红的长裙,她最喜爱的那一条,上半身已经被鲜血浸透,黑色的,可怕的,她的手腕支离破碎,仿佛一堆棉絮,发丝如章鱼一般散开在地,满地的长裙,她死了。
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不明白太多,又明白了太多,一瞬间,我竟静下来。
我跪在地上,弯腰托起她的身体,一颗晶莹的泪水落在我的手背上,从她的眼角滑下。这是第三次。
我把头紧贴她冰凉的脸颊,她还年轻,可是皱纹怎么那么多,怎么就像是一片枯叶,到处都是枯萎的痕迹。心碎的声音扩大开来,清楚地打到墙壁上又来回碰撞。我的眼泪无声地流,也像曾经的她一样,抑制着,发出动物般痛苦的呜咽。
从那以后,生活彻底宁静了,宁静得不像样,让人疲惫。
我还是那么沉默,一个人生活,一个承受,我不自暴自弃,我还要成长,还要替她坚强。
我在抽屉里翻出了她上锁的日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最后一页,我把它撕下来,装在相册里。上面说:
你不是我的孩子,你是敌人;我不是你的母亲,我是罪人,可是,我好爱你。
我从来都不知道,我在她心里这么清晰,这么无法割舍,她是个疯子,却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她所做的,和她的对待。
今年我21岁,18岁时她离开我,三年的时光,那些故事都过去了,它们会活在旧时光里,枯萎、凋谢。她与时光教会我这么多,给我带来这么多的痛,所以才有我的成长。
谢谢她,我还会深深怀念她,因为我也那么爱她。
若再次想起你,只能拥抱着空气,假装那就是你,不曾远离。——后记。